魏渊的话,让所有人的目光,不约而同的聚焦在许七安身上。

    城头的临安、怀庆,文武官员。城下的出征队伍、街边的百姓。

    许七安停下鼓声,默然片刻,没有回头,朗声笑道:“魏公,“天下谁人不识君”后,送行诗再无出其右。”

    顿了顿,他纵声道:“不如卑职作一首词吧。”

    两人当着数千人的面,大声交谈。

    魏渊略有沉吟,笑容不减:“可!”

    一簇簇目光,霎时间又落在了许七安身上,底下的学子和城头的文官,精神猛的一振。

    此情此景,怎么能没有诗词助兴,有大奉诗魁在场,士林又要多一首传世名作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读书人们就有点上头了,对许七安的词无比期待。

    许七安没有停止擂鼓,反而愈发的激烈,鼓声咚咚回荡。。

    他心里确实有一首词想送给魏渊。

    楚州回来后,他曾与魏渊有过一场交心,得知了魏渊对镇北王的谋划,有意重掌兵权。

    也是那一次,许七安才意识到,这位在朝堂之上与多党抗衡的大青衣,其实一直想重新掌兵,施展抱负,却求而不得。

    魏渊当年打完山海关战役后,便被夺了兵权,被死死按在朝堂二十年。

    魏公,二十年了,你可曾梦回沙场,指点江山?

    他深吸一口气,伴随着鼓声,气运丹田,朗声道:

    “醉里挑灯看剑,梦回吹角连营!八百里分麾下炙,五十弦翻塞外声,沙场秋点兵。”

    魏渊愣住了,愕然的看着城墙上的年轻人。

    好词!

    众文官眼睛猛的亮起,这一句,说的是醉梦里挑灯看剑,仿佛回到了当年的军旅生涯。

    结合当下情景,他们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,那个秋后点兵的沙场,那袭青衣率军出征。

    这是写给魏渊的词啊。

    咚咚咚,咚咚咚!

    许七安剧烈擂鼓,纵声道:“马作的卢飞快,弓如霹雳弦惊。了却君王天下事,赢得生前身后名!”

    你为朝廷殚精竭虑,你为皇室守住江山,你换来的是什么呢?

    朝廷掩盖了你的功绩,夸大宣传镇北王,把属于你的光环,一点点的转嫁给那个为了一己之私做出屠城暴行的禽兽。

    文官和士林口诛笔伐,将你打上阉党首领标签,仿佛忘记了山海关战役是谁打赢的,是谁换来了大奉二十年的太平之世。

    你,换来的是什么呢?

    他停了下来,鼓声顿消。

    许七安声音很响亮,语气却夹杂着深深的惆怅,一字一句道:“可怜白发生!”

    城头上,气氛陡然一滞,王贞文等文官愣愣的看着许七安,咀嚼着最后这段。

    一股难言的悲凉在心头滋生。

    最能打动文人的,永远是诗和词。

    其实在场文官们心里都清楚魏渊是什么样的人,哪怕斗红了眼,心里是认同魏渊的品性的。

    只是立场不同罢了。

    可怜白发生,可怜白发生.........这一刻,即使是和魏渊争斗了半辈子的文官们,也不禁胸生郁垒。

    裱裱咬着唇,眉梢轻蹙,起先不觉得什么,直到他念到最后一段,那股悲凉之感,顿如海潮汹涌,让她

    怀庆定定的看着他,眼睛里,竟有了一层水雾。

    “他娘的,这什么破词,听的老子鼻子发酸。”姜律中搓了把脸,嘀咕道。

    出征的队伍里,参加过山海关战役的前辈们,这一刻,眼睛都湿润了。

    “哈哈哈........”

    魏渊却笑了,笑的酣畅淋漓,笑的眼角沁出泪花。

    许七安,你可知我为何不收你为义子?

    因为在我心里,你是知己!

    ............

    清云山,云鹿书院。

    赵守站在山巅,儒衫和花白的头发随风飘扬,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距离,看见了出征的队伍。

    “书院因大奉崛起,儒家却因大奉衰弱。”

    他目光平静,语气沉稳,眼中更是无喜无悲。

    他鼓荡浩然正气,朗声道:“魏渊,凯旋!”

    话音落下,儒家言出法随的力量遁入虚空,消失不见。

    下一秒,法术的反噬效果降临,缭绕在赵守身上的浩然正气轰然溃散,他的眉心裂开一道缝隙,并迅速延伸、扩展,宛如破碎的蛋壳。

    亚圣殿内,一道清光射来,直直的照在赵守身上,皲裂的身躯缓缓愈合。

    “大话不能轻易说啊,尤其是涉及一位超越品级的存在。魏渊啊魏渊,我只能帮你到此。两千多年前有儒圣,而今,人族只有你能扛起这个大旗了。”

    赵守说完,朝着亚圣殿作揖:“多谢亚圣相救。”

    自从程氏圣人的石碑裂开后,亚圣殿的力量就已经复苏了。

    ............

    军营里总共陈兵七万,除了一万禁军外,其他六万是京城地界,以及各州抽调过来的兵力。

    剩下的兵力在东北三州,襄州、豫州、荆州。

    京城这边的七万军队,要兵分四路前往东北三州,而其中两万走水路,前往北境楚州。

    许二郎就在这两万兵马中。

    行军这种事,人越多,其实越麻烦,所以大规模出征时,通常是分兵处理,然后在某处集结会师。

    七万人出征是什么概念?

    漫漫人潮,看不到头,也看不到尾。

    大军沿着官道出发,魏渊最后一次回望京城,没来由的想起那小子的词儿。

    了却君王天下事,赢得生前身后名,可怜白发生..........魏渊笑了笑,低声自语:

    “无需为我鸣不平,精忠报国,我忠的是社稷,忠的是百姓,你该懂我的。”

    大军缓缓前行,七万人静默无声,只有车轮辚辚,战马嘶鸣,以及甲胄碰撞。

    在这些声音交织的氛围里,将士们突然听到了天边传来的歌声。

    “狼烟起,江山北望,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.........心似黄河水茫茫,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.........”

    有人茫然的转头四顾,有人沉浸在歌声里。

    “恨欲狂长刀所向,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........何惜百死报家国,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........”

    “马蹄南去,人北望,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,我愿守土复开疆,堂堂中原要让四方,来贺。”

    远处的山坡上,一骑伫立,神经病似的高歌不止。

    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?

    一定要凯旋啊。

    魏公!

    ............

    司天监,八卦台。

    白衣如雪的监正,这一次没有坐在案边,而是站在边缘,面无表情的遥望着京城外出征队伍。

    “大幕拉开了。”监正低声道。

    “大幕拉开了?”

    身后,传来低沉的嗓音,徐徐道:“若是如此的话,怎么能少的了我这位主角呢,对吧,老师。”

    监正不搭理他,叹口气:“放眼大奉,有能力率兵打到“靖山城”的,只有魏渊,非他莫属。”

    杨千幻张了张嘴,无力反驳。

    监正收回目光,说道:“你的心没静,如何晋升?”

    杨千幻沉默片刻,道:“老师,我已经好多天没有离开司天监,外界的人,恐怕都已经不知我的威名,不知司天监有一位杨千幻,我心里不甘啊。”

    你哪来的威名?

    监正差点就要捏眉心,沉声道:“许七安没有出征。”

    杨千幻一愣:“与我何干?”

    监正自顾自的说道:“但他在城头击鼓,作词,万众瞩目。”

    城头击鼓、作词,万众瞩目..........杨千幻羡慕的浑身发抖

    过了半晌,他咬牙切齿道:“老师,我要晋升三品!”

    监正露出笑容,这时,褚采薇跑了上来,嚷嚷道:“老师老师,宋卿师兄带着其他师兄们闹事了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“宋师兄说,创作是需要热情的,他们拒绝单调无味的,重复的工作。他们拒绝炼制制式法器。”

    监正终于捏了捏眉心,语气平静:“告诉他们,杨千幻因为忤逆为师,被关入地下三层,受雷击火烧之罚。”

    褚采薇点点头:“好哒,这样宋师兄们就会乖乖工作了,老师真聪明,能想出这么妙的计策。”

    这与聪明无关吧........杨千幻心里吐槽。

    监正叹口气,又捏了捏眉心。

    褚采薇并没有意识到杨师兄对她智商方面的吐槽,也没在意监正老师捏眉心的动作,小碎步跑到监正身边,先看一眼桌案,见只有酒没有菜,失望的收回目光,神神秘秘道:

    “老师,请教您一个问题........”

    监正突然有些欣慰。

    “我在一本孤本里发现一些奇妙的咒文,您能不能替我看看?”

    褚采薇边说着,边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。

    ...........

    “二郎走的第三天,想他想他想他.........”

    许七安在日记里如是写道。

    前两天在忙于府中事务,沉浸于修行。直到今天,抽出时间查看先帝起居录,看不懂,于是开始想念二郎了。

    许二郎走之前,把先帝起居录尽数默写下来,当然,用的还是草书。

    篇幅太长,用草书更节省时间,他随军出征在即,根本没时间好好写字。

    可是这玩意有固定的写法,非读书人很难看懂。

    而家里读过书的,二郎之外,就只有玲月,但玲月读书点到即止,没有学习过草书,因此看不懂。

    “先帝起居录这么重要的东西,也不能随便给人看,必须要找新的过的。”

    许七安脑子里转了一圈,发现自己认识的读书人竟寥寥无几,天地会内部只有一个楚元缜,但随军出征了。

    家里,就一个二郎是读书人,也不可能指望二叔和婶婶替他翻译。

    打更人衙门,春哥廷风广孝三个人可以信任,但他们的文化水平和我不相伯仲。

    云鹿书院的读书人倒是可以,但来回两个时辰的路程,委实是过于漫长的,嗯,让李妙真带我上天,直接飞过去.........

    怀庆太聪明,直接掏出一个先帝起居录让她翻译,她肯定要问东问西。

    对了,临安可以啊。

    这姑娘虽然笨笨的,但你不能小觑她的文化水平,好歹是皇家公主,书法这样的基本功是没问题的。

    许七安想了想,最后选择了临安。

    他当即带上厚厚的一叠纸张,揣入兜里,骑上小母马,哒哒哒的去了打更人衙门。

    二郎出征后,他就不能易容成许二郎的模样,使用庶吉士官牌自由出入皇城了。但是没关系,他人脉还是很广的。

    打更人的银锣是可以自由出入皇城的,巡守皇城一直是银锣的职责之一。

    许七安借来了春哥的腰牌,穿上自己当初那套差服,并易容成李玉春的模样,并骑上春哥的坐骑,顺利进入皇城。

    ..........

    临安府。

    许七安模仿着春哥的神态,来到府门前,对侍卫说道:“本官李玉春,许七安的前任上级,同时也是至交好友。有事求见临安公主。”

    他之所以这么说,是为了能顺利见到临安,不然,公主殿下不是区区银锣相见就能见。

    不管是“许七安”三个字,还是银锣本身,都足够让守门的侍卫给几分薄面,没有问询,只留了一句“稍等”。

    便匆匆入府禀告。

    果然,听见是许七安的至交好友,临安立刻召见了他,选择在会客厅。

    有着妩媚多情的桃花眸子,充满内媚,让人不自觉想起夜店小女王的裱裱,坐在大案后,摆出与气质不符的矜贵,语气平淡道:

    “李银锣找本宫何事?”

    “临安,是我,这里不方便说话,换一个更僻静之处。”许七安传音道。

    裱裱故作矜贵的表情,立刻瓦解,眉眼不可控制的洋溢出笑意,又迅速忍住,看向宫女们,吩咐道:

    “我与李银锣有要事商量,你们都不许打扰。”

    没有宫女和太监的书房里,临安惊喜又小声的说道:

    “呀,你怎么来了,本宫还在想,许辞旧出征后,你便不能化成他的模样来找本宫玩了。”

    只是来找你玩的话倒是容易的很,怀庆殿下会帮我..........许七安走向书桌边,道:

    “这次来找殿下是有要紧的事,嗯,殿下看的懂草书吗?我这里有份草书想请殿下念给我听。”

    裱裱一听,高兴坏了,小鸡啄米似的点头:“会呀会呀!”

    终于有机会在狗奴才面前展露她惊人的才学了。

    果然,就算是个学渣,那也是相对而言,身为公主,肚子里怎么可能没有点墨水呢...........许七安站在桌边,欣喜的去掏怀里的纸张。

    突然,他表情一僵,瞳孔倏然凝固。

    书桌上,放着一本书《龙脉堪舆图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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