路经东宫,不曾料得正遇上太子从宫内出来。

    这些日子未见,太子却与记忆里并无二异,依旧脸色苍白,透着一股常年的病态,这般羸弱不堪的模样又怎禁得起深宫冬日的寒意。

    “见过太子殿下。”

    他伸手虚扶了我一把:“前些日子听母后说起要接清尘郡主…不,应该是淮安王妃回宫小住,不曾想这便回来了,也没个人通传,不然我也好备了酒席替王妃接风洗尘。”

    因身子孱弱,他说出这一番话已是引来轻咳阵阵,我忙道:“太子有此番心意,清尘已是感激不尽了,接风洗尘自是小事,太子多保重身体才是。”

    他听闻我的话摆手微笑道:“我这身子便是一贯如此,王妃不必担心。”

    太子此话虽有自嘲之意却也是实话,我一向不擅长安慰人,此刻只得轻凝了眉道:“即便如此,太子日后还要登基王位,身子多照料些该是好的。”

    “这个自然,对了,不知淮安王可曾伴着王妃入宫?”

    我勉力扬了扬唇角,方欲开口,却听得轻柔一声低唤:“殿下…”

    而后,便见一抹倩影自东宫内匆匆而来,手里拿着一件狐裘披风。

    “夜里寒气重,当心着凉,”她将狐裘披在太子肩上,又细心替他理了衣襟,这才将目光落在陪行的宫人身上,语气里带了三分怒意,“你们伺候东宫也有些日子了,太子身子一向不好,出门却无个有眼色的人留心照料,若下次还有此等事情发生,你们便也不用留在东宫了!”

    太子握了她的手,温声道:“念蓉何必起怒?有你在我已经什么都不缺了,今日是我出来的匆忙不曾记得加衣,是为夫的不是。”

    这般恩爱模样,我此刻堪堪觉得自己倒成了多余碍眼的了,忍不住便出声打趣道:“好一对眷侣伉俪,我瞧着自己倒是不该出现在此了。”

    声音里却带了几分羡慕的意味。

    我空有淮安王妃的名衔,却从未与沈夙夫妻般相待……

    太子妃此刻才发现我,惊异一怔,而后亲热的拥了上来:“妧妧,你何时回的宫?”

    似是从未见过般,又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,我也细瞧了这许久未见太子妃,她化了绯色宫妆,面若桃李,却仿若比起之前瘦了些,不过却是满面的笑容,想来定也是过得幸福。

    我道:“今日才入宫,先前一直伴着皇后在扶鸾宫,也未曾来此拜见太子、太子妃,还请太子妃莫要怪罪。”

    “这又是说的什么话,若是先得了消息,我自是要去母妃那里见见王妃的…”

    “太子,”有内侍在旁小声提醒道,“莫要让皇上等着,早些去正阳宫罢。”

    太子妃望着我面有难色道:“这正阳宫离此处还有些路程,我不放心殿下,便伴着他一并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姐姐去便是,我就住在瑶椿,离东宫却也不远,明日再来看望姐姐便好。”

    “如此也好。”

    太子妃甚是不舍的望我一眼,便与太子携了手一并往正阳宫走去,如此恩爱倒真是羡煞旁人,我笑了笑,却有些苦涩。

    苏念蓉未曾入宫之前一心倾慕哥哥,当年嫁与太子却是闹了许久,如今看来,却也并非过得不幸福,情情爱爱之事,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,缘分,亦是如此罢。

    沈夙,你我之间,是否注定此生有缘无分呢?

    瑶椿地处清净,旁近梅林,往前再走数十步便是卿连池,瑶椿楼高数丈,启了窗望去却也可将卿连池看个分明,此时正是深冬时节,一池莲花早已谢尽只余枯梗残叶破败萧条之景,越过莲池,便有一处宫宅陷在夜色里,盈盈清辉下只觉轮廓清冷骇人,忍不住便出声问道:“那是何处?”

    月华顺着我手指处望了一眼,恭敬应道:“回王妃的话,那是濯莲宫,是前朝沈氏皇帝为莲妃搭建。”

    我眼眸微动,那是沈夙生母当年所住之处,我对于前朝沈氏虽知晓不多,但关于莲妃的传闻却是自幼便常听入耳,听闻那莲妃仙姿玉容,绝色倾城,是世间难求的美人,前朝皇帝对她一见倾心,一朝纳为妃后便宠冠六宫,君王夜夜相伴,而后笙歌夜舞,荒芜朝政,背上昏君的恶名,也即由于此,现在的皇上,当日的藩阳王才以废昏君正朝纲为由兴兵而起,莲妃也落得个妖姬骂名。

    虽然如此,但也曾听闻侍奉过莲妃的宫中老妇道那莲妃生性冷淡,不善言笑,不喜珠钗珍宝,一手琴艺卓绝,却甚少弹奏,独爱莲,也恍若莲花一般傲然独立深宫中,虽恩宠荣盛却对于深宫里的争斗视若无睹,倒是倾城绝世傲然仙姿的冷面佳人。

    我却是信这些传言的,沈夙性子淡然,清逸出尘,与传言中的莲妃不是不相似的。

    我一时思虑得出神,忽听得一阵轻柔的歌声飘散在无边的夜色里,歌声凄凉哀怨,弥散在无边的夜色宛若鬼吟听得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。

    月华皱了眉道:“又是那丽妃在半夜唱歌了。”

    “丽妃?”我转头望她。

    月华道:“王妃有所不知,自从丽妃被关入冷宫后日日半夜唱歌,歌声凄怆,胆小些的宫婢都不敢自冷宫旁过。”

    “就不曾有人管管吗?”

    “皇后心善,说她生性傲慢如今落得此等境地也是心有不甘,便随她去了。”

    丽妃当年待我也是不错,而今回了宫,前尘往事自当放下,况且她与皇后间的种种,这深宫的孰是孰非,却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个明白。

    我敛了思绪,起身道:“月华,吩咐人掌灯,领我去冷宫看看罢。”

    冷宫地处荒凉,偏宫闱处一隅,虽是深冬冷季,我站在冷宫门口只觉得此处寒意更甚,全无半点生气,门口并无人看守,厚重的铁门半敞着,寒风自此处灌去刮着内里的衰草飒飒作响,枯草身影在月色下晃动的如同鬼魅一般。

    我缓步踏进去,宫内很黑,若无宫婢掌灯伴着,难以看清脚下路,不时有老鼠钻过,月华惊呼出声。

    主殿门内传来女子凄厉的喊声:“是谁?苏倾媚,可是你这贱人来了?”

    声音里满是蚀骨的恨意,随着凉风入耳听得便心寒生惧。

    苏倾媚是皇后闺名,想来她是恨毒了皇后的。

    我抬高了声音道:“丽妃娘娘,我是顾妧。”

    “顾妧?”里面的人一愣,而后狂笑起来,“怎么?来帮她除掉本宫?”

    “放肆!”月华冷声呵斥道,“王妃念及旧情才来看望你,这般不知好歹!当心……”

    我微一皱眉,眼风责备望她一眼,月华立即便垂首禁了声。

    我方才道:“丽妃娘娘,妧妧可否进去一见?”

    主殿内一时无动静,许久,才听得轻轻一声。

    “进来罢。”

    我自掌灯的宫婢手里拿过宫灯,吩咐她们道:“你们留在此处候着。”

    月华却有些担心:“王妃您一人前去?”

    我道:“左不过一名女子,能将我如何?”

    言罢,便缓步朝主殿内走去。

    门微掩着,轻轻一推便吱呀着开启了,手心却落了灰尘,想来自是许久未曾打扫过。

    殿内很黑,只亮了两盏微弱的九转莲花壁灯,隐隐得倒也照清了路,我将宫灯寻了高处坎里搭上,室内又亮了几分。

    窗户未曾关上,又冷风从窗内灌进来,素白长纱的轻罗曼帐随风扬起,更添几分魑魅之色,轻纱罗幔深处坐着一人,背对着我,头发凌乱散落,原本裁剪合体精致华贵的宫装已被血污遮去了原来颜色。

    我在她身后数步处停下,有些心疼有些不忍,柔柔唤她:“丽妃娘娘。”

    那背对着我的身躯骤然一僵,而后缓缓的用手肘撑着…爬过身来,我惊骇得后退一步,差点惊呼出声,那张脸早已不是我记忆中风华绝代的模样,两只眼睛被剜去只剩下血液干涸后堆积留下血洞,脸上交错布满刀疤,她双手双脚已被人砍去,拖着长长的宫装缓缓朝我爬来。

    “妧妧,你还认得我吗?”

    她声音凄厉,我只觉得脚下发软,惊呼一声跌倒在地。

    “王妃!”

    月华的声音由远及近,一阵错乱的脚步声,朝此处而来,我勉强平静了声音,沉声对外道:“我无事,你们在外候着,没有我的吩咐不准进来!”

    “…是。”

    丽妃痴痴笑了:“我这副模样想来是吓坏你了。”

    心里那阵恐惧过后,涌上心头更多的却是惋惜不忍,我手指微颤着轻抚上她脸上可怖的刀疤,这张脸记忆里曾经柔柔款款的对我微笑,满目的疼爱,纵然是假装,也曾让我觉得幸福快乐,而今却变成了这般模样。

    “丽妃娘娘…”我低低唤着她,却忍不住落下泪来,再说不出一句话。

    她避开我的手,不愿将脸对着我,苦笑一声,声音里满是自嘲凄讽:“丽妃娘娘?而今也只有你这么叫我。”

    “是谁害得你如此?”

    皇后只说将丽妃打入冷宫,并未曾有其它,难道是丽妃在冷宫内又遭歹人算计?

    “是谁?”丽妃恍若听了天大的笑话,仰头大笑起来,最后竟气上心头,咳出一口血来,她不在意的抬臂拭去,冷笑道,“还能有谁?自然是那尊贵的皇后!她废去我手足,挖去我双眼,又叫人毁了我容貌!我如今这个样子,求生不得求死不能,哈哈哈哈!正是她想看到的!”

    我站起身,凝眉摇头道:“是你先在皇后药里下毒,皇上将你打入冷宫已是惩罚,她又怎会如此对你?”

    皇后她虽一心为了苏家,身居凤位难免工于心计,丽妃已经被打入冷宫,她又何必再做出此等事来?!

    “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?她连顾家人都可以下手,何况是我?如今我这般模样残命一条与鼠兽同居,只求一死,何苦又来栽赃与她?”她微微平和了声音,“妧妧,你生性善良无拘,我看着你自幼长大,也曾算计与你,心里对你也是喜欢的,而今我便劝你一句,皇后蛇蝎心肠,苏家在朝堂上炙手可热,顾学士不愿与虎同谋,而今也并不好过,你们整个顾家终究会毁于她手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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